60多岁的王丙学把抽完的烟屁股扔在地上,狠狠地用脚踩灭,喃喃说道:“我老汉对他们彻底失望了。”他身后,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污水湖,水面呈暗红色,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。岸边的村庄,就是王丙学所在的官地营村。
官地营,隶属内蒙古自治区托克托县伍什家镇,这里的地下水污染物严重超标,其中剧毒物质砷的含量,是饮用水标准上限的4.8倍。12公里外的姑子壕村,村口就是三个占地数百亩的氧化塘。村里的年轻人都选择了逃离。
东边的双河镇臭水子洞村被污水三面环绕。南边的新营子镇毛不拉村,由于污水源源不断流进来,村口的水塘盛不下,就在黄河岸边掘开个口子,通过一条直径70厘米的水泥管,污水被径直排进了黄河?
每天有超过1.5吨的超标污水,通过管道、沟渠、荒滩流经上述村庄,导致数千亩农田减产,牲畜死亡不计其数。而帮助污染企业排污甚至成为一项政治任务。当地政府一度出动数十辆警车要求村民用污水浇地,由此爆发官民冲突。
一切源头,来自托克托工业园区。这个在西部大开发背景下建成的工业园区,以电力能源、生物制药、金属冶炼和化工工业为主导产业,以河北石药集团为代表的一批企业被招商而来。
托克托从贫困县变成了富裕县,但也变成一个逃离之地。仅剩痛苦和怨恨在臭水间滋长。
倒霉的村庄
官地营村东的污水湖,原来是千余亩平坦的土地,栽种着防止土壤沙化的红柳。现在,红柳消失了,原地挖出一个排污用的人造湖,长方形的湖四周用土打起2米来高的土坝,足足占地6000亩。
4月23日,污水湖边的王丙学说,20多天前,村里一个放羊人家里刚死了40多只羊,“这些羊喝完湖里污水一周左右,开始呆滞起来,不吃不喝也不动,活活饿死了。”
羊饮用污水后死亡的现象,前几年就出现了。大约6年前,从托克托工业园区过来的污水开始流向官地营。一开始村民还用污水浇地,但出现了大面积庄稼枯死和减产,喝过污水的羊大多有落胎的毛病,不少牛羊倒毙。
官地营村内有口机井,是全村人的饮用水源。往年,在这个半沙漠化的干旱地区,水位非常低,抽水很困难;但自从污水囤积在村边之后,这里的水位抬高了,有时甚至出现污水倒灌进机井的事情,要把污水排干才能往村民家的自来水管放水。
最可怕的是气味。只要刮西风,全村人都要紧闭门窗,不敢大口喘气。村民发现,近两年,喝村里自来水的村民多半小腹肿胀下垂,开始拉肚子,平均一天要往厕所跑十来次;另外一些人,则出现了关节弯曲变形,有十多位村民向记者伸出了双手,他们的手指关节像箍了一个大号戒指一般。还有一些人患上了脖子肿大的甲亢病。
一些村民不敢再喝村里的水,买10元一桶的纯净水饮用。而上了年纪的人,多半舍不得花这笔钱,如果家里有小孩,会买纯净水让孩子喝,自己还是舍不得喝。这部分人中患关节弯曲变形的比例最高。
一名记者曾把提取自该村自来水的水样带回北京,经国家食品质量安全监督检测中心检验后发现,该水样共有包括浑浊度、异臭、异味在内的4项指标不达标。其中,浑浊度是国家饮用水标准上限的2倍,砷含量是国家饮用水标准上限的4.8倍,氟化物含量是国家饮用水标准上限的1.8倍。华中科技大学公共卫生学院环境毒理学教授吴志刚认为:依据提取的水样,如果长期饮用这样的水,会出现手指关节变形或脊椎变形、驼背,甚至丧失劳动能力。
王丙学说,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,经过多家媒体报道后,一位自称是国家环保部工作人员的人来到这里,详细向村民询问了污染情况。但现在,官地营的问题无人提及。
没人知道村庄的未来在哪里,大部分年轻人已经搬走了,留下的村民多为无力外出的老弱病残。
在姑子壕村,上演了几乎完全一样的场景。村口矗立了三座容量共计180万吨的氧化塘,分别于2005年、2007年、2008年陆续建成。氧化塘即储污塘,也就是污水经处理后达标的水会被循环利用,剩下的浓缩污水就流到了氧化塘。
尽管已是二次处理过的污水,但散发出的臭味依然很浓,隔着几里地就能闻见,四周被两米多高铁丝网围了起来,防止牛羊进入里边饮水。每个氧化塘后边都有一个排污口,正上方写着“防治污染”四个大字。氧化塘的水蓄满后,一部分通过沟渠流向官地营村,一部分流向荒滩,由其自然向地下渗透。当地属沙化地质,渗漏很快,对地下水的污染显而易见。
记者于4月21日到达该村时,村干部正领着一群人丈量土地,准备用每亩地1.2万元的价格向农民征用土地,预备再建一个500亩的氧化塘。此前三次建氧化塘的征地补偿是每亩6950元,这算是一次性补偿价。
年近70的刘俊学正在地里干活,他有几亩地将被征用。“虽然补了不少钱,但地是农民的命根子,我活不了几年了,可儿子、孙子混不下去了回来咋办?”他的儿子带着孙子去包头打工了。村里原有200多人,现在只剩下了50个老人留守。
年轻人逃离村庄的原因,是受不了氧化塘的气味。站在氧化塘边,人很容易就能被熏得当场作呕和咳嗽。几里地外的树林、主力汗等村的村民称,即便在最热的天,他们也要用被子蒙头睡觉,不然会被传过来的臭味熏醒。
主力汗村的贺吉眼很为以前的村庄骄傲,“这里土地肥沃、雨水充足,草多、水好、空气好,村里的羊个个长得很肥,这里以前被叫做‘小北京’!”污水来了之后,羊大面积死去,不死的也很瘦弱,下崽极少。现在村里很少有人养羊,他家里两只羊,像宠物一样被家里人侍弄着。贺吉眼2岁的孙子去年得上哮喘,邻居家老两口也患有此病,他怀疑这都和氧化塘飘来的臭味有关。
臭味的源头,是托克托工业园区。
直排黄河
托克托是内蒙古首府呼和浩特的一个县,距呼市65公里,地处大青山南麓,黄河流经该县约37.5公里。
这个人口只有19万的县城,曾是自治区有名的贫困县。大唐电力在县里的新营子镇建成亚洲最大火力发电厂后,2003年,在大唐托县电厂的基础上,开始筹建托克托工业园区。园区规划占地65.8平方公里,分出电力能源、生物制药、金属冶炼和化工四个区。
这一年,正是实施西部大开发的关口,一些沿海和内地企业纷纷谋求到西部发展。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:内地各省对环保日渐重视,重污染企业很难再生存。
这时,河北石家庄药业集团正在筹备一份“建设万吨抗生素项目”,准备在托克托县开建全球最大的抗生素生产基地。石药集团中润制药(内蒙古)有限公司应运而生,成为内蒙古重要的招商成就。
2005年初,托克托工业园区包括石药中润在内的10余家大型企业企业陆续投产,托克托成为自治区第二大开发区和国内最大的生物发酵基地。该园区副主任肖文伟承认,当年引进大型制药企业时没有严格执行“三同时”(防治污染的设施与主体工程同时设计、施工、投产),由此埋下隐患。
起初,污水通过直径2米左右的管道直接排向一条向南的河沟,最终汇集在3公里外的毛不拉村。毛不拉是黄河岸边的一个村庄,村中一个早年开挖的水库,主要用于蓄水浇灌,污水来了以后,这里就变成了一个臭水坑。
如同前文提及的官地营、姑子壕一样,毛不拉满村都是刺鼻的气味,大量牛羊误饮污水后倒毙,托克托县环保局当年的监测显示,这些污水的COD(化学需氧量)指标平均在1万毫克/升以上,最高时达到3.6万毫克/升,高出国家排放标准100多倍。
每天超过6000吨超标百倍的污水流入毛不拉村,其中大半来自石药中润,水塘很快就爆满,再也盛不下。政府开始要求农民用黄河水掺着污水浇地。不明就里的农民起初很听话,由毛不拉扬水站引黄灌渠,把“两掺”的水通过引入农田,结果数千亩庄稼减产。
第二年春天,各村接到了乡镇通知:“药厂的污水没地方放了,要大家浇地,掺在黄河水里,减一半水费。”因为有了之前的教训,农民们群情激愤,准备联合抗争。
2006年4月24日,毛不拉扬水站开闸放水。流经的第一个村庄是双河镇大羊场村。一大早,由一位副县长带队,十几辆小车、警车和救护车开到了村头,拉起警戒线强制农民用污水浇地。双方冲突中,十多位村民被抓起来,几位村民被救护车送往医院。最终,数百名男女村民只好默默看着污水流过灌溉渠道。
为了排掉装不下也用不掉的污水,村民们只好在黄河岸边挖开一道沟渠,穿进一个直径70厘米的水泥管,污水由此被径直排进黄河。今年4月下旬,记者在毛不拉村找到了这个直通黄河的水泥管,旁边的沟渠内依然残留着大量发黑发臭的污水。
很快,当地官民因排污发生冲突一事被新华社以《托克托县政府“护送”污水进农田》为题报道。这之后,托克托工业园区开始逐步建立一、二级污水处理厂,排污管道通向了北边的姑子壕村氧化塘。毛不拉村的排水压力开始减轻。
但污水向北流经的村子,开始承受各自的灾难。
污水一路向北,先是通往氧化塘的管道,要穿过双河镇的臭水子洞村。2007年秋天,36岁的农民刘金银在地头用污水浇地。因为水量变小,他钻进管道查看,结果进去再也没出来。他的妻子和大儿子先后进管道里查看。最终,一家三口全部中毒死亡。一共获赔7.5万元。一家人现在只剩82岁的老母张刘鸣和小孙子相依为命。
因为污水流量实在太大,臭水子洞村的管道被多次撑爆,径直流进农田造成减产。据村民说,污水流进谁家的地,一年给补偿650元,钱由石药中润来出。
再向北,是伍什家镇姑子壕村的3个氧化塘。当这3个氧化塘也盛不下,大沟小渠内全是污水时,每一个村子里的村民们都自发组织起来打土坝,拦住污水。装不下的污水,继续向北,便来到本文开头描述的官地营村村头的污水湖。那里,也很快就满了。
亡羊补牢
据公开资料显示,石药中润分别在2005年、2006年10月、2009年9月因非法排污引发群体事件或者被环保部门整改。2011年5月18日,又因“擅自通过生活污水管线超标排放”,被内蒙古自治区环保厅罚款51.46万元。
2007年,石药中润被联想集团收购。但这次转手并没有给污染治理带来转机,此后的治污调整主要都来自当地的外部压力。联想也由此被国内有媒体称为“以污染换利润”、“只收购不管理”的甩手掌柜。
一位药厂从业者称,石药中润的青霉素车间流出的污水主要成分为溶媒,内含丙酮、甲苯、丁酯、丁醇、色素、三合碱等有毒物质,排在田里会让庄稼减产,因为过高的氨氮含量会使土地板结。“这样的企业,采用的是10年前的落后工艺,这种高污染工厂在内地一天也生存不下去的。”
面对外界声讨,石药集团一位高层向媒体表示:“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,可能有机构被利益驱动在搞鬼,我们已经报到纪检委。公司不存在需要整改的问题。”
几年内,前往托克托县调查污染的大陆媒体有10多家,给当地带来巨大压力。今年1月初,托克托县委、政府召开紧急会议,责令污水排放不能稳定达标的石药中润公司立即进行停产整改,直到长期稳定达标为止。
官方通报称,托克托县工业园区新建的三级污水处理厂也已经在建设之中,预计6月份投入运行。托克托代县长杜延峰表态:“将对所有的涉水企业进行全面深入的检查,发现不能稳定达标排放的立即停产;对园区二级污水处理厂污水处理进行全天候的密切监控,确保二级处理达标排放。”
然而,就在4月中旬,主力汗村村民发现,停产3个月的石药中润公司又开工了,因为在该公司工作的村民都回去上班了。石药中润办公室主任张赫明却回应称:“我们企业仍然在停产整顿,没有复产,没有什么问题向媒体披露。”
本刊记者在4月底连续几天于夜间赴该公司查看,发现里边灯火通明。周边商户也向记者证实了该公司开工一事。事实上,工业园区的恶臭让人不敢呼吸,就算在10多公里外的县城,还是能闻到刺鼻味道。
绝望和愤怒在官地营村蔓延,记者听到最多的一句话是:“来再多的人也解决不了问题”。